伊雲

不是写不出,是在卖血。

须臾长终

一个君奉天死亡if线。

假如御命丹心死在他从仙门离家出走去儒门的那时候。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一。

江面黛青,远天渺茫。无风,日明。水面不见一点波纹。

有人乘舟。

撑船的老翁回头,先听得舱底与鞋底相触,极轻的一声,再见年轻的船客负剑而立,锦衣穿金,银冠镶玉,明白雪簪丹红珠,锋利极其。

船家惯看非凡人物,望他一眼即心中洞明:年少贵胄,刚直然而轻慢,陈思一类人物。正是足金初炼,良木方雕。

“阁下何名?欲往何处?”

“御命丹心君奉天,”船客顺出金条掷进船家怀中,“去儒门。”

金条上赫然雕着云海仙门的标志。


二。

远方隐隐传来鸡鸣,天色大亮了。

船并不多重,但水清难以浮舟,船身吃水极深。君奉天盘溪坐在船上,垂手拂着水面玩。日头正好,晒得水温温的,淌过指节也并不多凉。那种微妙的触觉仿佛暗示人,离别也是寻常。

君奉天至此还没有回头看过仙门。

忽然,有如鸟鸣山涧,幽静之声传来。是女人的歌声。君奉天心头一跳,这声音他很陌生,却有几张脸过电一般闪过脑海:快乐的,不甘的,错愕的,遗憾的。皆如云烟过境,他不敢深思。

“唱得很好听吧?”船家仍不紧不慢撑船,背对着君奉天。

“……好听。”君奉天其实没听得懂歌词,除开起初的吃惊,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觉得曲调哀哀的,折翼黄雀一般。却不好多说。“这里怎么有人唱歌?”

“不是人,”船家转头看了一眼君奉天,“传说河伯的女儿遗忘了自己的形体,化为天地之声,日夜于江上吟唱。”

“你信吗?”君奉天忽而有些好笑,从水中收回手来,哗啦啦带起一阵水声。

船家默而不答。


三。

君奉天做了个梦。

起初他半跪在地上,不知身处何方。——四面都是昏暗的,他撑起身踉跄着前行几步,发觉鞋底亦灌透了液体,来自地上积的不知是水是血的液体。他觉得喉头腥甜,试着张张嘴,很吃力地挣开唇上残着的血凝成的血痂,断续地又呕出一口血来。

脑中模糊的有个声音在说:“动手吧,这是最后一击。”

动手。君奉天一时未反应过来这两字包含的意思。风声呼啸,他连睁眼都觉得费力。黑暗中忽然隐约现出一张鬼面。

“鬼麒主!”

诸事皆明晰了,这里是玄黄岛,他与鬼麒主皆置身于天罚末神印中,只差一招——报仇。

再催起功力,君奉天几可感到命元点滴流失,身周经脉都隐隐作痛,抬手时未愈合的伤口重头撕开一次,然而在即将雪恨的快意与兴奋面前,这种痛不值一提。

即使他憎恨杀人,用出向天借剑时仍有种不似自己的快意。了结吧,往日的悔恨和痛苦都可以一笔勾销,以后再不要失去什么了,此剑出得值得。

万千剑意自苍穹落下,君奉天未看清究竟如何便已脱力倒下,他伸手在地面撑了一下,粗粝的沙石划破掌心与血肉融在一起,伤处发烫却不觉得多么痛,只有小臂一阵阵抽痛着。

梦至此结束。

君奉天睁眼,自己仍在船上,衣衫并无血迹,手心也无伤口——不过一场梦罢了。他杀鬼麒主已经过去几年了?这梦做得实在奇怪。

船随水波沉浮,茫茫水色中,人惘然如初生。君奉天垂着眼,虽已醒来心却仿佛仍在梦中,蒙了一层血垢般厚重。

船行半日,仙门已远得不见一点踪影了。


四。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年轻人?”船家用手背擦了擦汗,毛巾搭在大腿上,肉眼可见的打湿了一片布料。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残红。船停在一处不算繁华的渡口,只有寥寥几人在岸上走动。

“我……”君奉天转头看了眼水面。水很深,映出夜幕与月影,他想,自己究竟有何想不开的呢。既已决意离开仙门,往日一切都是追忆了。他此刻才觉得有些太过陌生,心跳快得不自然,浮浮地不安。仙门少主的身份已与他无关,以后再涉江湖,他只是君奉天,御命丹心君奉天。……甚至这名号都嫌暴露太多,丹心者,赤诚为义,慷慨赴死;然而御命呢?御命的那一部分代表着众人的追捧玄尊的厚望,那条路他已经舍弃了。

“想好了吗?”

“还没有。”

“别想了。”船家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腿一迈跃到岸上,遥遥地说:“你太年轻,想不开是常事,为一时想不开搭上自己的人生,太不值。”

不值?他凭什么这样评断呢。君奉天闷闷地有些生气,心想此人并不知他曾经见过的惨景,未经历过他所经的挣扎。“……无所谓值不值,”君奉天抿着唇,见到水面一皱,似是一尾游鱼经过,“我想这么做而已。”

最后一句低得近乎自言自语,没人回他。船家早已上岸饮酒寻欢去了。


五。

“二师兄,二师兄。”

这两声呼唤似乎都有血腥味。君奉天记不清,他忘了那天玉箫是如何用破碎地声音边咳血边细细地讲完临死前最后的一番话,话记不清了,又有些别的记得很清楚:师妹的小臂是女儿家柔软的手臂,软软地垂着,隔着布料也知道摸起来会很舒服;师妹说几句呕出一点血,就留在他身上,后颈一阵一阵地传来湿热的触感,夹杂着血腥味,玉家唯一的小女儿的血;悬崖极其难爬,手指扣在岩壁上有如靠上无数细密的小针,血从指尖开始流进袖口,不久后便觉袖口硬硬的抵得手腕生疼,血已经凝成了血痂。

玉箫喊,二师兄。声音憔悴又温柔,水一样顺滑绸缎一样细软,君奉天每每回想都觉得自己要溺死或被绞死在其中。但没有,他未死在那时,他活着,也许将活许久。

梦醒了。君奉天坐在客栈的床上醒来,冷汗浸透后背。还记得他的师妹永远年轻鲜活,死的那天穿了一件新衣服。


六。

君奉天昨夜睡得并不好,从客栈走去渡口的路上都是浑浑噩噩的。他本不是疏懒的人,在此处却顾不上了,蓬首垢面地赶路。本想着径直去船上,却在路过早集时停了脚步。

那是一个独自开店的女人,却也并不多像女人,她瞎了一只眼,皱着嘴,左臂似乎是伸不直,身形极佝偻,唯有那双未残的眼睛怪异的明亮。君奉天想到往日躲在桌下和师兄弟讲过的志怪故事,有些怕。然而活生生的人这幅样子自然不同鬼怪那般有威力,只使人又心惊又同情。

“买织布娃娃?要什么样的。”那女人扶着墙缓缓走出来,带得沉寂多时的灰尘满天乱飞。

“随便拿一个就好。”君奉天环顾这间屋子,只看见许多无人料理却长势茂盛的树木,唯独不见女人所说的织布娃娃。

那女人斜睨他一眼,声音沙哑低沉,“你知不知道,江上有唱歌的女人?”她不等君奉作答便急急接着说,“那不是河伯的女儿,她叫时雨。”话音甫落便从柜子后抓出一个灰扑扑的娃娃来,君奉天忙接了,又听到那女人说:“不收你钱了。趁早回家吧。”

君奉天听到最后那句难免有些苦涩,翻弄着娃娃看了几眼,却见人偶的腹部以极公整的隶书写着两字:

绣虎。


七。

“你知道我是为何在此吗?”船家稳稳撑着船,问道。

“为何?”君奉天还在醉中,缓了一会方回话。

“玄尊与我有仇,仙门是我仇家,你——”这话憋了太久,船家说出口时声音都有些嘶哑,“合该偿命。”

再无一句话,他隐姓埋名寄托在此数百年,只等着此刻。船家轻身出招,船即刻毁为粉尘,能杀此人,他不惜一并葬身江流。

为何?君奉天的话还未问出口,忽听见河伯之女的歌再度响起来。远远的听不清明,他却在此刻读出了词。唱的是——

“一去若回来。”


八。

那梦,又是一个梦。君奉天前一刻还清楚地知道这是梦,下一秒又模模糊糊淡忘了。

梦很好。他和玉逍遥白天待在一起,低声聊着夜里从哪面墙悄悄翻出去玩,窗外鸟鸣阵阵,枝丫新绿。小默云还不及他肩高,羡慕倒也很乖地在旁边听着,太久远太久远的往事了。玉箫也在。

他仿佛记得什么,仿佛洗清自己的愧疚,仿佛已完成父亲的寄托,心里很雀跃——要知道世上没人报得了那么深的仇,亦没有人托得起那么重的期盼。他都做到了。虽不记得,心里隐约知道是做到了。

他想到鸿鹄,高飞展翅的鸟,疾飞,渺渺,易坠易死。不过这也与自己无关。想着,近乎绷不住要现出笑。

此时他在水中越落越深,气息断绝,已撑不住一个梦了。

于是在最后,君奉天看见自己在集市中,迷路了。疲倦无比却不敢停步。直到远远看见玉箫迎着走来,少女年轻爱笑,嗔怨他迷路了太久。君奉天一时有些恍惚,问:“师妹,我们要回去了吗?”

玉箫转过头,一怔,又笑起来。踮着脚伏到他耳边。“二师兄,你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睡醒。”



评论

热度(5)